人在夏天

一座黑色的历史纪念碑
——蔡华长篇小说《人在夏天》序
 
    今年蔡华来看我,带上了他刚刚完稿的《人在夏天》,并嘱我为之做序。
    这使我颇感意外,没想到这么多年了,他还在写。
    我和蔡华相识,弹指已有卅载。1984年,河北省作协在廊坊师专办了一期青年文学创作培训班,蔡华是其中的学员之一。他来自唐山市,生得瘦小精致,北人而具南相。这时他在各种文学报刊已发表短篇小说十余篇,是个呼之欲出的作家苗子,河北省作协是把他作为重点对象培养的。班上同为唐山籍学员的,我记得还有何玉湖,健拔英武,很有几分傲气;还有肖波长于农村题材。
       毕业之后,人事流转。他们因为各种原因,半数已经不再写作;或者在写,也是走的其他路数。能在严肃文学领域里坚持下来,并做出成绩的,是何玉茹、雪静、张立勤等人。至于蔡华,我先是听说他去了海南,再后来又听说他到了北京。我原以为,他早已远离了文学,谁知道他竟是一往而情深,兀自在孜孜以求,惨淡经营,这使我感动,也使我感慨。
 
      新世纪以降,小说的主潮是对当下现实的关注和呈现,而关于历史,尤其是当代史(诸如“反右”、“大饥荒”、“文革”)——的记忆和想象,则是它侧面的一条沉潜前行的巨大的支流。虽然是支流,但就其创作实绩而言,却是与小说主潮相互激荡,颉之颃之。不能不说,这是新世纪小说的一个宁静的,然而也是沉甸甸的大收获。《人在夏天》踵事增华,讲述的是“文革”中的“武斗”故事。这样的题材,在1980年代郑义的《枫》、金河的《重逢》中表现过。新世纪以来,则有贾平凹的《古炉》、胡发云的《迷冬》、寒川子的《四棵柳》等。这些小说或者是短篇,或者虽是长篇,但“武斗”却又不是叙事的主体。而蔡华的《人在夏天》,却是用长篇的体量,正面、直接、集中地对此描述刻画。这样的把握和处理方式,是不多见的。它独特的历史价值,是毋庸置疑的。
      有研究者将“文革”武斗分成三种类型:一是“红色恐怖型”,指的是群众组织(如“红卫兵”)对被批判、被斗争者的人格侮辱和人身伤害;二是“派性斗争型”,指的是对立的群众组织或派别之间的暴力冲突;三是“刑讯逼供型”,即超越法律框架的,对受害人的关押、拘禁、审讯等暴力行为(见印红标:《“文革”时期“武斗现象”研究》)。在这一意义上,《人在夏天》是一部全景式表现“文革”武斗的作品,上述三种类型的武斗在其中均有涉及。当然,构成它的表现重心的,还是在1967年夏季——这也是当时全国武斗的高峰期——H市两大派系组织“革造总”与“三代会”之间白热化、拉锯式的暴力斗争。从武斗的最高指挥层到普通的“革命群众”,从大字报、大批判、静坐、游行、绝食,到攻拒杀伐、流血、死亡,从石块、长矛、棍棒到枪械、地雷、燃烧瓶乃至坦克和装甲车,小说以宏大而井然的视野、细致而凝重的笔法,将这场“热月革命”对社会波及之广、为害之烈,描画得异常充分,令人愀然色变,动魄惊心。而由一斑以窥全豹,不难想见,“文革”期间整个中国的全面内战,给我们这个民族、国家造成的灾难该是何等创巨痛深!据事后调查,从1966年至1975年间,伤亡10人或以上的武斗事件有57227件,其中伤亡100人或以上的武斗事件有9790件,地方驻军奉命介入的事件有2355件;申报、报案亲属失踪的有227300多人。至于伤亡数字,则迄今没有一个确切的统计。像我们所熟知的青海西宁“二·二八”、广西南宁“四·二二”事件,黑龙江伊春事件、湖南怀化事件、陕西宝鸡事件、四川宜宾事件等,不过是卓荦其大者。因此,我说《人在夏天》有重要的历史价值,并非妄言,因为它俨然是当时混乱、失控状态的中国一个具体而微的缩影。
       “文革”期间之所以会发生如此大面积、高频率的流血事件,归根结蒂,领导人的“左倾错误”当然难逃其咎;再者,大小武斗的具体的组织者和发动者,比如小说里的西门少壮、张卫东、廖刚等人——对权力的争夺,也起着直接的作用。如果说这些野心家是鱼,那么大规模的混乱就是他们渴望的水,他们趁此兴风作浪,争权夺利。而这部小说重新引起我思考的,却是这样一个问题,即在这场汹汹蔓延的“历史之恶”里,那些最“基础”的、更广泛的参与者们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?是否通过一个轻飘飘的“被愚弄”的借口,他们就可以完全自外于历史的问责?
      我们可以看到,在小说里这场“大革命”的参与者的身上,几乎都存在着一种共同的、被埃里克·霍弗称为“狂热”的东西。他们坚信,只有自己是在和某个伟大、正确、独一无二的永恒“真理”在一起,并将在它的指引下获得一个美好无比的“未来”;他们所要做的,就是随时保持对它的绝对忠诚和顺从,倾听它的召唤,去行动、斗争和献身。对他们而言,“现在”不值得留恋,因为它只不过是走向“未来”的一个踏垫、一个阶梯;“自我”也不值得留恋,就像是一个空瘪的皮囊,除非有神圣之物照临、充盈,它自身并不具有任何内在、自足的意义。因此,自我——无论是自我的思想还是肉身,均是必须时刻警惕、搏斗、摆脱和献祭的东西;因此,“他们”就其本质而言,其实是单一化的复数,或者说,是复数化的单一,放弃了个体的独立性,放弃了个体的思考和判断能力,而沦落为完全由外力驱动的齿轮,简单、光洁、专一、坚定,在无知之中成为罪恶事实上的同谋者。这也正是汉娜·阿伦特所致力反思和批判的“平庸的恶”。无疑作为红卫兵代表的方斗斗是这样的人,女主人公罗丽丽也属于这样的人。这些在“大革命”幻景的刺激下亢奋狂热的“革命群众”,在理智上却像是恽方实验室中的那些动物,进入了令人悲哀的“冬眠期”。他们是如此真纯和简单,如此坚定和僵硬,如此严肃地荒诞着和如此荒诞地严肃着,这构成了小说所展现的铁与血的残酷之外,最让我们感到恐惧和不安的社会精神病象。
      虽然同属于“平庸的恶”,但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容彼得的情况却有所不同。他之投身运动,与其说是像罗丽丽、方斗斗等人那样怀着强烈的政治信仰,毋宁说更多来自于恐惧,来自于如何在乱世之中自我保全的动机。他既“谨慎得出奇”,却也“义气得出奇”。这种矛盾型人格,使他一方面尽其可能地帮助朋友恽方,而在另一方面,当自身安全——这对他是最重要的——受到威胁的关键时候,却也总是一次次地背叛、伤害他。最后恽方的死,正是他出卖的结果。可以说,容彼得代表着“平庸的恶”的另一种类型,即不是无知无识、人云亦云,而是由趋利避害的自利意识主导着人格结构的一类人群。只是在协同行恶的同时,他的内心却也总是伴随着良知的怔忡不安;他后来为恽方的母亲养老送终,正是一种灵魂上的自我救赎;可以说,这是小说中最富有人性深度和复杂性的一个人物。
      而主人公恽方则是小说中不多见的,能对这场残酷而荒诞的群众运动做出审视和反思的一个人物。在“文革”前,他专心致志于生物学研究。只是因为被打成“狗崽子”,遭到政治歧视和人身凌虐,进而所追求的爱情也被折断,他出于赌气与报复,才“发誓要戴上红袖章,要成为红卫兵领袖”的。虽然因缘际会,他成为“革造总”的第二号人物,但在根本上仍然不失知识分子的底色,仍然对现实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性思考能力。不能否认,他之所以执意要退出“革造总”,作为其“观点”对立方姐姐的死,给他的痛苦震撼是一个重要原因;更主要的,还是来自于他作为这场运动的深度介入者,所获得的“感觉荒谬无处不在”的现实经验;他难以接受,这场你死我活、势不两立的武斗,究其实不过是“双方都为保护一个老将而战”的棋局,因为“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玩的游戏”;也难以接受,西门少壮等等为了个人的政治野心表现出的冷血和无情——“你能命令那么多正处在长身体阶段的学生去警备区门前绝食吗?你能策划一场不惜生命代价去占领一座大楼的行动吗?你能为了争取中央的早日表态而制造一场震惊全国的血案吗?”同样,他也不能接受那么多的“革命战士”为了“适应”生存,而将自我降低到纯生物的水平,“连同友谊、爱情、尊严、良知这些最神圣的感情,都变成了求生的手段!”这一切让他倍感困惑和厌倦,也让他逐渐成为这场运动的疏离者、逸出者,只是在一个极权主义的时代,个体选择的自由竟是如此昂贵的奢侈品。在由爱情、亲情、友谊和政治斗争所共同编织的阻挠之网中,恽方就像一只羸弱的飞虫,左冲右突,筋疲力尽,以致付出了宝贵的生命。应该指出的是,在小说里恽方虽然被塑造为一个悲剧的牺牲者、一个思想型的知识分子,但他的反思也只是有限的,有着不能突破的思想桎梏——他只是“不赞成用绝食、用流血、用武斗的方法去赢得胜利”,却并不否认“革造总大方向是正确的”;他的退出,也往往是以对这一造反派组织“有利”,至少不是“不利于”为权衡;在根本思想上,倒正是他才与“要文斗,不要武斗”的“最高指示”保持了高度的一致;对他来说,真正反对的只是在这场“大革命”实践过程中某些具体的错误方式或方法,而不是这场“大革命”本身。不能不说,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这个人物应该具有的思想深度和历史内涵,损害了他应该承载的更丰厚的价值和意义。
 
       再过两三年,距“文革”发动,距小说所叙述的这段史事,倏忽已将有半个世纪之遥。在这个特别的时间节点上,我认为,我们这个民族、国家应该有一场庄重的“纪念”,其主题,是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当年,劫毁之余的巴金先生痛定思痛,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,曾经力倡建立一座“文革”博物馆,而由于各种原因,他的这一殷望始终未曾达成。但是,我知道,在许多有心、有志之士那里,这种为大劫难镌刻历史记忆的努力,无论是文字的、影像的、实物的还是其他方式的,却也从未止息过。据说重庆沙坪公园里,尚有一大片“武斗”中死难的红卫兵墓群,这是目前国内所能见到的,唯一一处大规模、保留完整的“文革”历史实体遗存。我想说,《人在夏天》其实是一间纸质的“文革”展览馆,也是一座黑色的历史纪念碑,这里排布着铁与火、血与泪、爱与死,也排布着狂热与残酷、单纯与愚昧、教训与经验。我们这些人,无论是生逢其时者还是后之来者,都应该好好地看一看,想一想,它让我们太息,更让我们警醒。
       我愿意看到,像蔡华《人在夏天》这样的作品,能多一些,多一些,再多一些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4年8月18日